方竹走进骆家庄的时候,已经三十七岁了。。距离他反出武当已经十年。细密的秋雨将这个地处南陲的小村庄染成灰蒙蒙的,遥看犹如一堆土疙瘩。方竹左手攥着剑柄,那还是当年武当三杰亲传的精钢铁剑。只有摩挲着这柄剑,才能让方竹回想起自己在武当的日子。物是人非,事事非。。仅为了一个诺言,方竹已经漂泊了十年。。小师妹也嫁做人妇了。。孩子生的早的话,大概也到了学剑的时候了。想到这里,方竹笑了笑,右手轻抚脸颊,颊上有须,眉眼间满是风霜。最后一程了!想着,他挺直腰背,笔直的往前走。
走过一条溪流,村口有几个佃农家的孩子玩着竹马木剑,土色的衣衫,童子的汗水挥发着蒸汽与细雨水乳交融。远处四个村妇在屋檐下,绕着炉火围成一个圈子,交谈着什么。。语声轻慢,穷乡僻壤,俚语乡音,听不真切。方竹趋前,踱到一丈距离,为首的两个妇人注意到这个外乡人,抬起眼来。奇怪的是,一个鹤发童颜,一个发乌,却颓唐病容。
“客官来此何事?”病妇人问道,却是一口干净的北方官话。
“我找严先生。”方竹启口道。
“严先生?”病妇人看看身边的老妇。老妇手上拎着个水烟管,眯缝着眼睛,徐徐吐出口烟,道:“怕是那个编竹篓的老烟头吧。。”病妇人一听,点点头,附和道:“不错!前年老二家摆酒,老烟头上过礼,署的似正是个‘严’字。”
“老烟头?”方竹不禁一怔。
“客观有所不知,我们骆家庄,乃洪武年间逃难来的,全村都姓骆。一共也就四户外姓人,两家姓李,两家姓罗,这姓严的只可能是那孤魂野鬼!”坐在病妇人身旁的年轻妇人接口道。
“就你话多!人家老烟头做着正经买卖,起早贪黑的,虽是晚景凄凉,也轮不着你这个做后辈的数落!”老妇看来是那妇人的婆婆吧,呵斥了一通,复又向方竹道:“乡村野妇没个规矩,让客官见笑了。”
“哪里哪里,”方竹连忙拱手道,“却不知这老烟头,住在哪里?鄙人乃其故人之子,受父之托特来探望的。。”
老妇看了看方竹腰上的三尺长剑,水烟管子往山腰上一指,说道:“那边小路上去,一里路。看到个窑洞,就找着老烟头了。”说完,又抽了口烟,方竹正待道谢,她又接着说道,“那地方没睡的地儿,探完了你还下来,这屋是咱家的,来我们屋里住,晚上媳妇跟我睡,你睡正屋。客官意下如何?”
“这怎么敢劳驾,乡野寄客,有个屋檐遮风挡雨便可!”方竹推却道。
“寄客。。”老妇复又抽了口烟,眼睛眯起来,“谁不是寄客。。客官就莫要推辞了,这季山里寒得很,我让媳妇给你烧个热水。。你回来好驱驱寒,就这么定了吧!”方竹还待再行推辞,见老妇一副垂目闭眼的样子,便不好再出口,剩下的三个妇人也只是看着老妇,并不表示什么。只能长长一揖,转身往山上走去。
山路上,松柏尤多,密密实实的挤在道旁,远处却是无边竹海。秋雨还在下,不一会儿工夫,就将方竹刚从火炉边沾来的暖气,刮个干净。老烟头?!当年那个弑师的天下第一剑客,居然成了一个编竹篓的老烟头?!方竹皱起眉头。。不禁回想起当年师傅临终前的话。。
十五年前,江湖中用剑的有三大高手,方竹的师祖武当三杰暮云子便是一个,只是成名极早,已二十年不与人比剑。在此之后,便是他习剑的三弟子孔杰,也就是方竹的师傅,弱冠踏足江湖,十年百战未尝一败,号称一代剑豪。。武当,短短三十年间出了领袖江湖的两代剑豪,可谓风头无量。但依旧掩盖不住另一个天纵奇才,左手剑——萧一!
萧一是个很神秘的剑客,作为称雄十数年的大宗师,江湖中并没有多少人听说过他某年某月又杀败了多少多少剑客。能知道的,只有三件事:
第一,他是唯一一个跟暮云子斗剑百合而不败的人。暮云子曾坦言,若要胜过萧一,只有一个办法,一条胳膊换他一条命。那也是他的最后一战,其后便封剑归隐,并留下,武当弟子不得与此人比斗的禁令。那年,萧一二十三岁。
第二,他曾为了跟孔杰比剑,在武当山足足等了六年。等暮云子去世,孔杰不再需要遵循那条禁令为止。至于结果。。没人知道。。只知道,那之后,孔杰和萧一都有半年没有出现在江湖上。。当江湖上以为他们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了时,他们又双双出现,并宣称结为异性兄弟,生死之交。
第三,他是两广盟主“镇南山”石雷的女婿。石雷能当上这两广武林第一人,便是他一剑独挑岭南八寨挣回来的!侠骨铮铮,那年月,一提起萧一,群雄莫不变色。。可奇怪的是,自他四十五岁成亲之后,便匿迹江湖。
俱往矣,方竹摇摇头。十五年间,暮云子病逝;石雷得罪西厂汪直被抄家灭族;孔杰去世十二个寒暑;至于萧一,江湖中只有方竹清楚知道,他已经在十五年前,身中十八剑,死于自己独创的左手剑法之下,下毒手的,正是其一生唯一的嫡传弟子——严开!
窑洞并不难找,路的尽头便是。窑洞前一个宽整的平台,铺着青石板。窑并不大,跟西北边的窑洞比起来,这里根本不像是住人的地方。。而像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废弃窑厂。墙壁上满是曾经被烟熏黑的土疙瘩。。所谓的门户,却只有半人高。。方竹实在无法想到严开会住在这样的地方。这十年间,他遵循师傅的遗嘱,精习萧一的剑法,帮萧一清除了十几个生前仇家。他们现在,无不是权倾一域,荣华富贵之人,当年在江湖上也是声名显赫之辈。。只是舒坦日子过久了,身手难免懈怠。方竹有时候觉得,根本不用动用萧一的左手剑法,单靠他那几招武当剑法便足以收拾了。。但这一个,会不会跟他们正相反呢?想到这里,方竹更不敢怠慢,左手搭在剑柄上,扬声道:“严先生在吗?”
无人回应。。方竹稍待片刻,提气再问了一声,音调陡变,句子转为一声清啸!啸声如离弦之箭穿过松柏,继而转为黄钟大鼓压下淅淅沙沙的竹林,在山谷间回荡。少顷,窑洞中传出一阵“乒呤乓啷”器物摔地的声响,继而,一把略带沙哑的女声说道:“哪个小子在外面如此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