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两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
这是鲁迅先生的故乡。我与故乡虽隔两千余里,却远谈不上阔别,然而小别七八月,对自己而言却也是迄今为止的最长记录。
还乡的话,人隐隐约约总还是希望自己能够得上在前面添上衣锦二字,只不过往往并非时时如愿。然而恐怕也未必重要。
读书时,每到寒暑假照例回家。然而说起有关回乡的深刻记忆,却皆不在夏冬两季。第一回在三年前的春末。看到公路两旁翠绿的树叶,突然意识到,原来我已经不记得故乡的春是什么颜色。若干年来,家乡对我而言只有两个季节:盛夏与隆冬,以至于几乎忘记这处于秦岭淮河一线南北交界之处本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地方。第二回在两年前的中秋。高中时候住校,中秋节还没有成为法定假期,常常赶不上放假。上了大学,无奈离家路途又太过遥远,但09年恰好赶上十一长假,便回家了一趟。这么多年才第一次能在团圆节与兄弟姐妹父母长辈相聚一堂。那个中秋节,我好像突然明白了家庭与家族的意义,第一次审视自己在这血脉亲情中的位置与责任。当然,也渐渐习惯在品尝节日那无比充盈饱满的幸福后,一个人面对孤单与寂寥。
然后就是这一次。
一
车行驶在乡间的公路上,左边坐着爸爸,后面坐着妈妈。去老家的这条路,两边种满参天的官杨树,因为透视的缘故,平行向前延伸的树梢在远处汇成一个尖角。很小的时候,对这路的记忆就是这个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的尖角。那时候一路还有零星几间小屋,给等车的人休息歇脚,遮风避雨,很像《菊次郎的夏天》里的那些路边小站。这时节,路两边稻谷已经开始变得金黄,这才是真正的秋天。只有在乡下,才能真正感受四季。其实关于季节最初的认知,很多是建立在小学语文课本的基础上。好比现在说起初冬,我总是会想起薄雾中的大白菜:
初冬
早上,白茫茫的一片大雾。
远处的塔、小山都望不见了。远处的田野、树林像隔着一层纱,模模糊糊看不清。
太阳像个红球,慢慢的升起来,发出淡淡的光,一点也不耀眼。
地里的庄稼早就收完了,人们正在忙着收白菜。
雾慢慢的散了,太阳射出光芒来。
远处的塔、小山都望得见了。远处的田野、树林也看得清了。
柿子树上挂着许多大柿子,像一个一个的红灯笼。
至于为什么想不起大柿子,那是因为我们那个地方不种柿子。
二十多年前,新婚的父母走这条路回到爸爸的老家。十多年前,我爸爸骑自行车走这条路带我回老家,虽然后座上铺了厚厚的垫子,但是石子路路况实在糟糕,走走歇歇,还是被颠得够呛。又过了两三年,我爸爸骑着新买不久的摩托车接在县城读初一的我回家度周末,还是在这条路上,半路碰上一家出丧的队伍,差点摔倒,以后没说起来还心有余悸。高中以后就很少走这条路了。这条公路补了又坏,坏了又补,到现在也算不上很宽很好。但靠近老家的县城完全变了样,隔三差五冒出新开的路,纵横交错构成中国无数县市都乐此不疲大搞特搞的地方:开发区。周围的农村,包括老家在内,全部在几年前拆迁殆尽,万亩良田之上建起大大小小的工厂。是好是坏,断非我辈可以评述。
这世上也本没有绝对,事如此,人亦如此。
我想起了回乡火车上的那个中年男人。他是半夜在中途的一站上车的,穿得不甚讲究,拎着一个很旧的布袋子。他捏着车票,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发现那个座位上坐着一个瘦瘦的年轻姑娘,周围坐着的也都是拖着大箱子的大学女生。中年男人没有叫姑娘让座,就站在了过道。过了一阵子,靠过道座位的女生大概看出来怎么回事,问他怎么不坐。中年男人笑着说,你们都是小姐,我不好意思叫你们让座。我心想,这年头也还是有那么纯朴的民风与人啊。男人陆续接了几个电话,虽然讲的方言,但我基本也都能听懂,是家里跟目的地那边的亲戚朋友询问情况的电话。又过了一两小时,一个女生不知是坐累了还是怎么,就把座位让他坐了一会儿,坐下后又接了个电话,说着说着很生气,连骂了几句脏话,虽然还是方言口音,但全中国的脏话总有一些共通要素,不难分辨。所以人永远不能只用某一个词来形容。当你自以为发现某种美好品质,甚至于要为自己细腻敏感的目光而感动的时候,总会有别的东西打破你的天真。复杂才是世界的常态。
二
小晨晨的脸上痘痘还是那么多。 我没有见到她的这两年,她毕业了,工作了,为人妻,再过半年就要为人母了。同学都感慨,速度真是快。那天阳光出奇的灿烂,我拎着两盒土产,倒一次车去看她。上一次去她家还是六年前她去上大学前,一帮高中的同学一起去做客,那天晚上忘记是聚在宾馆里房间里打牌还是打麻将了,我记得小贺老师是一起去了,我跟她挤在隔壁房间的床上看电视。那时候小晨晨家还是住在水泥厂的老宿舍,她爸爸在后院养了一群鸽子。现在那房子已经拆了,全家搬到了新房,六楼,带阁楼,阁楼上照例养了一笼鸽子,每天放出去飞一会儿,自己又会再飞回来。我问是不是特地挑了六楼为了叔叔能养鸽子。小晨晨没有给出肯定回答,只是说,反正挑别的楼层他就不高兴嘛。
有爱好喜欢玩的爸爸才是有趣的爸爸。我爸其实也是个热衷尝试新鲜事物的人。他老跟我说,恢复高考那一年是报工科的,最后阴错阳差学了医。但这手艺和热情到也没丢。我家的第一个太阳能就是他DIY的。小学一年级时,有一阵子每天下午放学回家,都看见他在屋里锤铁皮,竟然也就这么慢慢做成了,此后也还陆续改进了几次。那时候,在我们那个镇上,有太阳能的人家是极少的,所以老爸这也算是有点超前意识了。
小晨晨婆家也是一个地方的人,两家都住在县城里,来往十分方便。那天下午,我和她还有她妹妹沿着河边广场散步。那河是连着洪泽湖的,大小广场沿河而建,河上横跨两座平行的桥,水边芦苇衬着远处的桥,在夕阳下照着,甚是好看。河边有起伏的草坪,可坐可卧。也看到不少拿着钓竿的人,不知能钓的鱼是大是小。
三
小舅家的表妹快满二十岁了,但大家都还是叫她小小。念初中时我住在小舅家,那会儿表妹还是贪玩的小学生。在她之前,我是整个家族中最小的小孩,我只知道哥哥姐姐们都要让着我,却不太知道怎么去作别人的姐姐。有时我做功课,表妹过来缠着我玩,我就会对她说些很冲的话。后来有一次舅妈开玩笑说,以前你表哥在我家读书时,小小闹他他都让着,没想到在你跟前这套行不通了。我想我那会儿该是有多么不懂事。说也奇怪,读大学后,再看到表妹,一下子就会做姐姐了。她现在已经读大二了,已经是颇为时尚的年轻girl。不过我时不时还会以80后的身份调侃一下她这个90后。前天在网上给她挑鞋,对她审美表示几次质疑后,她说,老姐你真的老了,我在电脑这头真是百感交集。兄弟姐妹当中,也只有我和她年龄最为接近,虽然按照三年一代沟的标准,仍然是两代人。我和她聊聊明星时尚,逸闻趣事,或者学校生活,当然也会给她一些建议。那天晚上她挽着我的胳膊,带我去广场散步的时候,我真的感到十分开心。表妹随舅妈,是那种看小说就能哭得稀里哗啦的人。前天她给我推荐《忠犬八公的故事》,我一定会去看的。
回京的火车依旧拥挤得堪比春运。故乡很快被远远地抛在身后。回到北京,回到水泥森林,回到汽车尾气,回到空气污染,回到拥挤,回到紧张,回到焦躁,回到不安。想起那首《故乡的云》,原来有些东西真的会不同,却又往往身不由己,停不下来,返不回去。